“无华,你事事中庸,处处太平,往日韬光潜龙,是朕逼迫你过甚。”
“往后海阔天空,自行其路罢。”
“国柄有刺——”
“朕今,为尔拔之!”
大齐天子掐着姜无量,看着姜无量,却字字句句都是对姜无华说,字字句句都诛长子的心。
他先被伤了心!
秋阳郡重玄宗祠。
姜无华右手厨刀对明王,左手眉刀修业火,忽闻龙吟天际,见紫微黯然,一时抿唇。
及至那一句“逼迫你过甚”入耳,潸然泪下!
天子把信任给了长子无量,把宠溺给了三皇女无忧,把欣赏给了九皇子无邪,把怜爱给了十一皇子无弃。
唯独于他,几十年来,不假颜色。
他是在皇帝最不信任儿子的时候,以嫡长之序为太子,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东宫。记事以来,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勉励的话。
他事事都要做好,事事都不能做得太好。
不如青石太子,则不免使君父思过去,相形见其绌。
若如青石太子,则“是何居心!”
他的母亲帮不了他什么,所幸爱他,会为他规束家人。他的母族是“小户乍贵”,言官攻击的话柄。
娶妻也不能取贤取势,只能取一个“心思纯净”。
他的岳丈是小小的礼部员外郎,妻族之中已经最为位重。所幸自知自制,高位不受,安于一部坐闲差。
这一生的情绪,都留在东宫外的风雨里。他一路走来的每一步,都在分寸之内行事……喜不见,怒不见,活成一个绝不出错的人。
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夜晚,听到一个父亲的歉声,得到一位皇帝的认可。
在这之后,才是骤然意识到的“别离”!
管东禅却是当场立眸,死死地盯住了姜无华。
若说早先来此,姜无华是可杀不可杀,在大齐天子交付社稷,说出那一句“有子无华,可继大宝”后,姜无华就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。
青石宫若胜,这样一位名正言顺的储君,是国家动乱之因。
青石宫若败,亦当先诛此君,以使天子别无选择——姜述这样的皇帝,是绝不会把国家传给庸人的。现在口谕传位于无华,其实是无华无量二选其一。
管东禅捉业火为刀,大步而前:“德不配位,必有灾殃。殿下若现在退却,仍不失兄友弟恭,皇族体面。”
姜无华闭上眼睛,斩断泪水,再睁开时,已经眸光璨然。他一手厨刀一手修眉刀,迎着管东禅往前走:“陛下付我以天下,父亲托我以家,此生唯前而已!管东禅!孤将一步不退,与尔斩刀——生为大齐天子,死奉太庙之中!”
“管东禅!”晏平行于长乐太子之左,亦抓文气为竹节剑,意昂扬而声沉凝:“你刚刚说不杀老夫……这话还作数吗?”
江汝默走在长乐太子的右边,面有哀色,但温声细语:“出家人尚且不打诳语,不动明王岂会言行不一。晏相只管攻而不守,汝默当为东宫甲胄!”
前后两相扶太子。
天边已经黯淡的紫微星,一时又闪烁。
……
东华阁里,铜门如砧。
阴天子已经把阿弥陀佛按在砧上,纵有【无量寿】的影响,这铜门生机无穷,奈何皇帝一手遮天,无尽死气与龙气,生生将此门定住。
他不召荡魔天君帮手,不召齐国强者护驾,不召天下兵马勤王,不撕裂国势与阿弥陀佛做生死争……
而是掉头一步,先死后生,身登【阴天子】,为齐国求超脱。
再以此身决佛陀。
姜无量慧觉而明——
就像他本想以登圣境界加【无量寿】神通,面对面击败齐天子,名正言顺地赢得大齐紫鼎,入主紫极殿。
再证阿弥陀佛,成就无量佛帝,再匡六合,一步步实现至高理想。
但对于这位霸业天子的强大,认知实在不够,即便不死不灭,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取得决定性胜利,即将空耗这一夜。不得已先佛而后帝,先举大誓愿,再争天下权。
皇帝大约也没想到祂能在今夜自证佛陀,以至于对局势失去掌控。又或者说,皇帝给长子的最后考题,作为姜无量的祂……答错了。皇帝大失其望,铁了心不传这个位置,所以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,身证【阴天子】。
姜述这样的皇帝,始终以六合天子为目标,不到万不得已,是绝不肯退这一步的。
当初【执地藏】就许诺了类似的条件,彼时皇帝的回答,是将其按杀在天海。
而对于皇帝今夜的出题……
姜无量不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。在过往的人生中,他在东华阁里给出过无数个正确答案。
只是在走进青石宫的那一年,他已经决定不再退了。
已经有太多的人,为他的退让付出代价。
甚至于他的挚友浮图,也赴海而死。他的生身母亲,枯萎在冷宫。
从那以后,道路在此,绝不偏行。
“无华当国,自有雄阔。”
“儿起大誓愿,以执念登顶,身缠红尘未可计。若政数百年,不能六合。当去其位,堕下超脱,为齐而死——”
姜无量道:“愿继以皇太弟。”
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祂:“朕当天下为正朔,无华继国是法统。轮得到你姜无量来许诺?”
“说这些废话,是要朕瞑目吗?”
他掐着这尊佛陀的脖颈,狠狠往下一掼:“你还没赢呢!”
刹那天地颠倒,五行混转。
飘荡的紫黑色龙袍,遮盖着青衣。
皇帝的手掌掐着佛颈。
就此一路下撞,撞破了生机磅礴的东华阁,撞进幽冥世界,惯到一片惨白月光流荡的白色宫殿——
幽冥世界白骨神宫!
曾经常年坐镇在此的众生僧人,已经不见踪影。
遍地幽幽白骨,早已被释放了怨灵。
还有一些生于白骨的幽冥世界原生存在,在白骨神宫大主管阴山鬼叟的带领下……一个个趴在地上装骨头。
这等撼摇整个幽冥世界的动静,远远超出他们对力量的想象。就算是见识再浅薄,也知绝不能招惹。
若有几分对荡魔天君的忠心,便要持刀对佛陀……奈何佛光一照,动都难能。
偌大神宫寂无声,只有阴天子和阿弥陀佛。
幽冥世界的至尊,和极乐世界的佛祖。
此刻眸视于眸,皇帝把青石太子按定在空荡荡的白骨神座上,按碎了神座!
一地碎骨,嵌如地棺。以之为墓,死气葬佛陀。
姜无量早有超脱之寿,无上之后更无疆。但阴天子亦是执掌生死之至高,一旦登顶,定生为死,赐死覆生。
幽黑的旒珠摇动,紫黑色的龙袍飘扬。
在皇帝的五指乾坤下,寿享无量的佛陀,半身绵软,半身僵!
就像皇帝当初培养姜无量来承继政纲,自身六合则六合,不能六合则伟力自归求超脱。
姜无量却要走自己的路。
最后父子见歧,刀剑相对。
即便真给姜无华做什么皇太弟,姜无华又真愿意走姜无量的路吗?
如果他不愿意,所谓“皇太弟”,也不过是青石宫故事重演。
如果他真心愿意,那他就不是姜无华。
所以这些话只是废话。
皇帝画了一辈子饼,看到别人提笔,就已经饱了。
姜无量佛眸温暖,骤放无穷之光,驱逐了这碎骨地棺的冥府阴翳,维持了身周至少三寸的光明。
空间上虽只三寸之地,于光所括,不知凡几。
光不可数,寿不可尽。
祂在阴天子的敕死下,仍然生机勃勃,一再昂扬。
“父亲!”
姜无量抬起佛光迸发的手掌,已经抓住阴天子的手腕,不使皇帝继续往前。
“子不责父,臣不罪君。”
“儿子不说,不代表您没有伤过儿子的心。”
“但伤心可宥,路歧无解。”
祂看着幽黑旒珠之下,死气帝气滚滚一体的阴天子,一把将其推开,自己也从碎骨地棺中起身:“走到今天,我们身后都站了很多人,我们都代表了很多人的理想——都不可以言退了!”
“自古天家是无心者,伤心都不必说!你要走到这里来,就证明给朕看!”皇帝身形后仰的同时,随手握住一截白骨,也便握住了剑。
倏即回身,便以此剑下劈——
“看你靠什么站在朕的面前,用什么实现你的妄想!”
铛!
姜无量亦抓碎骨一把,融骨错光乃为剑,一剑格之。
皇帝的白骨剑上,死气成龙纹。阿弥陀佛的碎骨剑上,嵌光有“卍”字佛印。
两剑相错,幽冥寂然。
而后天见其隙,地见其裂!
万万里幽冥为冻土,亿万丈高穹见佛光。
许多缄藏于窟,匍匐于地穴者,不免于震怖间,回想起可怕的过往——
曾经幽冥世界,为诸佛死地,亦众生绝境。
今似劫又重来。
一时天雷轰隆,其声裂耳。一时紫电暴耀,光灼鬼目。
鬼哭之声,遍及幽冥。天灾地祸,处处发生。
龙能大能小,能升能隐;大则兴云吐雾,小则隐芥藏形。
两位争龙者在幽冥世界大战,一时厮杀于芥子之中,一时又显化伟躯,遮天蔽日。
这合世的幽冥,尚且为之摇颤。若在合世之前,又不知多少阳神,要死于余波。
对于大齐天子来说,这是久违的一场酣畅战斗。
走出东华阁,他才可以摆脱七十九年如一日的“案牍劳形”,真个舒展此身。
离开齐国,他才能杀个天翻地覆!
天子担国,这七十九年来,他未有一刻不负重。山河社稷担在肩,抬足一步,计议万年。
现在才是放下束缚的他,才能叫他真正不保留。让阿弥陀佛看到,什么是天子的剑!
天之青赤,地之幽玄,恍惚时光奔流,历史翻页。一幕幕奇景,席卷幽冥世间……翻覆沧海为桑田。
最后他们重会于白骨神宫内,万万里的雷霆之潮,以此为中心,一圈一圈地荡漾开。
所过之处,神灵绝迹,群鬼避道。
森森神宫,静得听得到不安的碎骨声。
阿弥陀佛脑后大放光明,一圈一圈的光晕,无限遥远,其中有一个天花乱坠、地涌金莲的极乐世界。
阴天子冕服着身,身后有无尽延展的阴影长阶,连接着真正的十八泥犁地狱——
昔者【执地藏】欲建轮回,创造十八泥犁地狱,齐天子提戟独破之,尽得其意,为今日阴天子资粮。
此时天际又阴云滚滚。
佛帝之争稍一滞,幽冥世界的天空,即被紫旗遮蔽。
中性的声音,倏而响在白骨神宫外:“灵咤前来护驾!”
却见一尊身绕白色流火的灵神,在绵延的宫殿群落外俯身。
此尊生得钟灵毓秀,却也雌雄莫辨。眸如弯月,鼻似玉砌。披一件飞焰不止的幽冥法袍,俯身之时,飞溅的白色流火,如同蒲公英的飞花。
神圣洁净称之“灵”。
恩泽感应称之“灵”。
沟通天地称之“灵”。
此尊合道于幽冥初始,见证幽冥合世,拥有至高灵性,又具备无上威严。
作为原始的幽冥超脱,现阶段最强的阳神之一,亦是唯一一个还留在幽冥世界经营的古老存在……灵咤所过之处,天风浩荡,此世为之震荡。
幽冥意志若有实显,祂才是幽冥的孩子,所以祂的尊奉,才有相当关键的作用。
其以尊身行世,鬼哭为之悲,神恸似有哀。
茫茫幽天,显着祂的降临。
“灵圣王有心!”
阴天子的声音在白骨神宫内响起:“且于宫外护驾,勿使闲杂欺近——待朕斩逆而出,再与你定阴廷事务。”
大齐帝国久未封公,此刻还在秋阳郡厮杀的楼兰公,几成绝唱。
阴天子却随口就在这幽冥世界里,封了一尊王。
且是“灵圣”为号,几乎并肩天子之尊。
可见重视!
灵咤的身形在宫殿外降落,只微微欠身:“臣遵旨!”
空旷大殿有回声。
绝顶阳神的威压,如潮涌而止,终不越门。
姜无量略略侧耳,慨声一叹:“灵咤归齐,可谓忠心耿耿。幽冥划疆,奠定阴廷,处处出力。今夜举紫旗,亦是旗帜鲜明——但哪怕是到了现在,父皇也并不信祂。”
皇帝一剑横抹:“为人君者,绝没有完全的信任!”
“不信不意味着不能重用,信任也不意味着毫无保留。”
“天子不疑,社稷生蠹。天子固信,家国必倾。”
“你以极乐为理想,若当其国,不意味着要人人求极乐。志同道合的永远只是少数,绝大多数人只是要吃饱穿暖,人生有希望。”
“而天子不以疑……失众!”
他的剑推横在空旷大殿,又延展在茫茫极乐世界。
姜无量以身拦之,佛躯裂开又愈合,先以佛光推其锋,而后才以剑斩剑。
“儿臣……受教。”
铛!
碎骨之剑斩在白骨之剑,佛光照着龙气死气,正相持中。
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。
偌大的白骨神宫群落,许许多多的白骨,摇摇晃晃地爬起来……
皆向阴天子而拜!
帝气起势如山洪。
整座白骨神宫,亦似灵性诞生。在阿弥陀佛的【无量寿】将其影响之前,先一步响起闷雷般的心跳声。
大齐天子转道【阴天子】,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备选。但东海之上吞神力而灌溉阴廷,乃至于将战场转移至白骨神宫,都是一步接住一步,未有偏转。
成为【阴天子】只是第一步——就像阿弥陀佛远没有成长到理想的层次,皇帝也在幽冥世界里,寻求新的伟业。
双方都在战斗中飞速跃升。
这个时候鲍玄镜的贡献就体现出来——
最纯粹的白骨神力,唤醒了这座神宫。源生于幽冥的力量,滋养着阴天子。
阴山鬼叟福至心灵,伏地拜曰:“奉荡魔天君之令,臣等叩见阴天子!”
“臣等叩见阴天子!”大批的白骨卫士化形而拜,混个从龙之功,为自己加授神职。
白骨神宫自此编入【阴廷】!
交战的双方自然都明白,姜望不可能那么早就布局在这里。所谓的“荡魔天君之令”,只是阴山鬼叟对“上意”的揣摩。
但这一批鬼神的敬奉,还是倾斜了双方对于白骨神宫的争夺。
微渺的支持已是天倾。
阴天子令行此方,遂是一剑,斩破了姜无量手中佛光碎骨剑,剖其面皮!
严格来说,他们都已超脱,但还都不算完整。活着走出这里,修补这猝然行之的缺漏,才能真正不朽而无上。
金身佛躯一裂即合,仍不免有金色佛血,流淌在姜无量脸上。使祂看着前方,如睁着带泪的眼睛。
祂说:“父皇,当初在【执地藏】身上,我们还有一局胜负,未见分晓。”
【执地藏】是从世尊尸体上爬起来的超脱。
而阿弥陀佛,是与世尊并举的佛。
当初大齐天子执戟往征天海,除了尝试推举武帝、天妃超脱外,其实还有一个选择——就是用【执地藏】的尸身,奉养青石宫里的天生佛子。
在【执地藏】的尸身上,长出寿也无量的阿弥陀佛。
更早之前,姜无量作为东宫太子,出使牧国,有天下知名的“三合之约”。其与北宫南图斗“信”,同施柏舟斗“剑”,同涂扈斗“知”,一胜一负一和,将原属于枯荣院的广闻钟输给了牧国……
当时相约,必三合全胜,乃归广闻。
姜无量以平局认负,而以全胜才还钟,向天下展现了大齐太子的气魄。牧国也在那场“三合之约”里,展现了草原霸主的深厚底蕴。
但其实那一步,根本就在谋划【执地藏】。
将广闻钟留在草原,镌刻苍图神使敏哈尔的传说,为中央逃禅做准备。
那一位源执而生的【执地藏】,早就被青石宫视作成道资粮。
阿弥陀佛正是要吞世尊之执,统一诸世禅信,掌握中央四方。
及至后来姜无量囚,枯荣院覆,故事走向了另外一种结局……
姜无量所论的胜负,是说祂本可以完成【执地藏】的谋划。皇帝固执其心,选择托举武帝和天妃,却因为景二的故意放纵,无罪天人的有心碍难,而功败垂成。
就如齐夏战争,皇帝用胜利证明了自己的正确。那么在天海战争里,他的“未能如愿”,或许也要成为错误的佐证。
大齐天子当然不会否认这一点,他的眼眸深沉:“你想怎么论这胜负?”
“父皇以【阴天子】为退路,失天玺而得冥玺,总不至于忘了这幽冥世界,本来是谁做主。”
姜无量合掌敬言:“您欲王制幽冥,阴土称帝……地藏王菩萨允许吗?”
此言一出,幽冥震动。
无尽冥土,狂卷阴风。浩荡此世,恹恹如天倾。
皇帝明白,不愧是慧觉者,不愧已证阿弥陀佛——姜无量找到了最关键的那个点。
祂不在超脱的厮杀里下功夫,而追究【阴天子】的超脱本身。不迎絮果,摇动根因。
今为【阴天子】,这条路上最大的问题不是别的,正是幽冥世界已有的超脱存在——【执地藏】败亡之后,源于世尊慈悲所诞生的【真地藏】!
今御阴廷,首先要面对的是已有的冥府,当下人尽皆知的阎罗宝殿。
他以大齐天子权柄,在幽冥划疆。用大齐国势,扶持灵咤,建立灵咤圣府。再以灵咤圣府为基础……吞白骨神力,受东国祭祀,构建阴廷。
从本质上来说,是绕过了阎罗宝殿。
把本该出现的纠纷,留待以后来解决。
姜无量却把“将来”,提到“现在”。
皇帝眸光深晦,只道:“地藏王菩萨以真慈悲降世,誓愿救苦幽冥众生。朕为阴天子,不失此心,更彰此志——祂岂有不允许的理由?”
【真地藏】若是一个有着具体思考、具体情感的存在,理所当然地会支持阿弥陀佛。
因为阿弥陀佛的终极理想、最终誓愿,所谓“众生极乐”,是以“众生平等”为途经!
在世尊理想面前,自世尊而源发的存在,不可能不为之让道。若是【执地藏】还活着,恐怕此刻都已经杀上前来。
但现存于冥世的【真地藏】,只是世尊慈悲的一种阐发,是如太虚道主一般,冥世规则的现实体现,没有偏向,没有立场。慈悲即是祂的偏向,规则即是祂的根本。
所以一直到姜无量强行感召,祂才有所反应。
对于怎么利用规则,怎么在规则之下行事,常年制定规则的皇帝,心中也非常清楚。
他会踩着【真地藏】的底线,来行使阴天子的权柄。
刚刚敕封的‘灵圣王’,乃至接下来的阴廷建设,都将成为他慢慢制衡【真地藏】的手段。
【真地藏】即便知道这些,也无法阻止。因为祂作为规则的具现,无法阻止“救苦幽冥众生”。
阴天子只要坚持做有益于幽冥的事情,就能潜移默化的将权柄替成。对一手创造大齐霸业的皇帝来说,这根本不算难题。
除非有另外一种力量,将之推演为具体的斗争——推阴天子一下,让其越线是一种办法。拽【真地藏】一把,帮祂在模棱两可的时候,做出否定,也是一种。
“西方极乐之主,礼敬地藏王菩萨!”
姜无量在大殿之上绽放佛光,与代表世尊慈悲的【真地藏】,以佛法相会。
然后目视天子:“幽冥世界已立冥府,已有阎罗大君。此之谓‘先后有序’。人间六合尚要一匡现世,父皇要建立阴廷,成就阴天子,焉能不证而得,不征而成?”
古今无有不王天下而称帝者,阴天子和地藏王菩萨必有一争,至少要定论高下,此为果位必然。姜无量要将这场争斗,推举到现在发生。
祂以【无量光】影响幽冥世界,以【无量寿】托举阎罗宝殿,以极乐佛意,引动地藏王菩萨之真意……方有道果之问。
阴天子只是一掌按下,如乾坤定玺,将无量之光,重新压回白骨神宫:“地藏非尔意,乾坤是君心!”
姜无量合掌:“即如太虚阁代行玄意于人间,阎罗宝殿代行佛意于冥土……地藏之意,当由此倾!”
此时有白犬谛听奔行而来,幽冥亦升月。
地藏王菩萨的座前神兽,代其聆听,以辨是非。阎罗宝殿的力量化为此月,正以它的光辉照耀冥土。
白骨神宫之外,灵咤举旗一横,挡在谛听身前。
但祂虽然挡住了低吼的谛听,绝无可能抵挡地藏王菩萨的力量——
阿弥陀佛身为佛祖,承认了地藏王佛,也触动了【真地藏】的力量,撬动了规则之内的选择。
大齐天子至少要获得阎罗大君的认可,才能赢得地藏王菩萨的默许。否则,地藏王菩萨就是阴天子的阻道者——虽已成道,犹来阻之。
他成就阴天子的那一步,绕过了地藏王菩萨,玩弄了冥世规则,不可谓手段不高。
而姜无量将那规则化出,提之为天堑,横拦在道前,此亦无上手段。
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今时今日,十殿阎罗的集体表态,就是地藏王菩萨的态度……代行佛意的一点倾斜,足以改变地藏真意的天平。
事实上地藏王菩萨敕封十殿阎罗,就是修补身为规则化身,必须遵循规则,不够灵活的缺点,防的就是阴天子这般玩弄冥土规则的存在。
大齐天子了然这一切。
一手提剑,另一只手负于身后,旒珠轻摇,淡然高上:“朕匡冥土,亦有重于阎罗,何妨听听他们……其心所向!”
此时阎罗之月,照耀白骨神宫。
阎罗大君的尊身,徐徐在殿中降临。
真如朝臣列队,奉着神台上两位对决的君王。
自【真地藏】敕封诸阎罗,已经过去了一些年月,仍未有功德累聚至阎罗大君者。现在的阎罗大君,还是只有五尊。
其中玄冥宫坐阴曹之主,普明宫坐龟虽寿,纠伦宫坐阎罗天子,明辰宫坐燕枭,七非宫坐阳玄策。
这场超脱战斗的天平,一时悬决。
每一尊阎罗的意志,都是影响平衡的砝码。这也是他们这些年治理冥府的功业,所反馈的真正能够影响冥土的话语权。
五尊阎罗入殿,即已感知因果。幽冥世界的未来,如此清晰的把握在诸王手中。
在其他任何时候,这些阎罗见了大齐天子都要避道。今日却在姜无量的推举、【真地藏】的庇护下,有了左右幽冥局势,甚至动摇东国格局的份量。
“方知阎罗之重矣!”
卞城王燕枭一马当先,喜不自胜。
然后伏身就拜:“小王拜见阴天子!甘为天子马前卒,为陛下开冥土。惟愿圣尊永寿,无上无疆!”
众皆瞩目。
却见其大礼拜伏,一拜再拜。
简直是阴天子的第一忠臣!虽晏平郑世,何能及也。
作为地藏王菩萨钦点的阎君,即便最后真个从于阴天子,在神位上来说只是稍次一级。但燕枭拜得实在,拜得虔诚,叩头如朝圣!
即便是早知结果的姜无量,也不由得看过去一眼。
祂当然能料到卞城王的态度,但没料到这家伙都已经是阎罗大君了,还能卑微成这样……
秦至臻远征神霄,只有一缕神意在幽冥,也是临时被唤醒。参与这场阎罗宝殿的决议,以决定地藏王菩萨的行动。
他以炼虚为飘带,黑冕着身,在殿中醒来,睁眼即道:“本王反对。”
而后又阖眸,如刀归鞘。
这是秦国的态度!
亦是毫无意外的一票。
作为在幽冥世界经营得最好的几个势力之一,秦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要看到阴天子的诞生——除非彼尊姓秦。
【龟虽寿】所化的披铸青铜战甲的武将,岿然立在殿中,瞧着怪异,却体现魏国的声音。
“我等治于冥府,上头已经有一个地藏王菩萨,无谓再来一个阴天子。”甲胄撞响之中,这位尊为‘阎罗大君楚江王’的存在,慢慢地说道:“大齐皇帝虽则贵于天下,恕本王不能奉之。”
五票已负其二,形势瞬间逆转!
只要再有一票反对,地藏王菩萨就会出手阻道,推灭阴天子的成就。
一众的目光,落到了秦广王身上。
这位正邪难辨,独行于世的存在,究竟会怎么选?
他看向齐天子,表情很是严肃:“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,被人哄骗,进了临淄杀人……您做了阴天子,不会记我的账吧?”
皇帝面无表情:“你这种级别的事情,到不了朕眼前。就连政事堂里,也轮不着讨论——通缉文书还在不在,且看北衙如何说。”
尹观这才笑了。
大齐皇帝,真是妙人!
无怪乎那般九头牛都拉不回身的犟种,也对其心悦诚服,既亲且敬。
“陛下当年宽纵我等,乃有鱼跃为龙。”秦广王拱手道:“我也愿拜一声——陛下!”
严格意义上皇帝并没有宽容尹观,是北衙缉捕不力,但他的确宽容了那个最初对齐国并没有归属感的姜青羊。
殿中无声音。
殿外谛听圆睁着眼睛。
灵咤伫旗而垂眸。
都在等待阎罗宝殿最后的决定。
现在是两票对两票。
只剩七非宫的执掌者,平等王阳玄策。
燕枭趴在地上,撅着屁股回头看,祂为英明神武的陛下而忧虑!
大齐天子可以说是阳玄策的杀父仇人,与他有灭国之仇。他理当杀之而后快,毁掉齐国以为一生的报应。
这一票怎么想都不妙。
祂瞪着血红的眼睛,发出自己的威胁。却在殿外的一声兽吼后,顿即眼神清澈。
平等王没有第一时间做出选择。
在片刻的沉默后,他垂眸道:“大齐皇帝陛下。我曾幻想过无数次,与您相会的场景。”
“你就是阳建德的儿子。”皇帝淡然视之:“朕也马踏天下,履列国宫殿,世间引弓执戈而眺朕者,不可胜数!你并非特例。”
“家父当年求学于稷下学宫,与凶屠为友。从征陛下于齐夏战场,斩将夺旗。后来继位,以臣事君,岁供不绝——若干年后陛下一封圣旨,使凶屠执其首。”
阳玄策抬起眼睛:“小王想问天子,此为仁乎?”
“稷下学宫里的褚良,尚且不是凶屠。齐夏战场的顾寒,又哪里是奉祀宗庙的阳建德。”皇帝面无表情:“帝王之业,岂以言仁。”
“那么——”阳玄策道:“青石宫今日篡君,您也不能说对错。”
“要等到姜无量斩朕首级于冥土,弃朕尸身于九幽,这件事情才有讨论的必要。”皇帝始终没有波澜:“至于‘对错’,你身为阎罗大君,超度孤魂野鬼,赏善罚恶久矣,心中当有衡量。何必他求?”
“如以冥府罪论,我父阳建德,该受刀山火海,在阴天子身后的泥犁地狱里永世受苦。”
“可曾经也被视为阳国复兴希望的他,之所以变成后来那样,不也是齐国一步步逼迫的结果吗?”
阳玄策看着皇帝:“君以和灭之策,为绕颈的绳索,把一个有为的明君,逼成了疯子。”
皇帝淡淡地看着他:“天下一匡,势在必行,遑论卧榻之侧!朕只是选择了一种伤亡最小的方式。”
阳玄策从来没有想过复国,复仇的心思当然是有过,但从始至终,他也只是动手杀了一个阳国的叛臣黄以行。
归根结底,齐阳之争,是大势使然。阳国社稷虽然覆灭,阳地的百姓却过得更好了。
他并不觉得齐国的无辜百姓,能够偿还他的恨意。也不认为自己真的有机会,对那高高在上的齐国决策者,做些什么。
但今天这样的机会真正放到面前,他反而觉得往事模糊,并没有坚定的必须要做些什么的想法。
齐天子这样的人,是永远不可能低头,不可能认错的。
即便是“固以仁称”的姜无量坐到那个位置,他也不会放过阳国。顶多是把样子做得更漂亮一些,都“和灭”了,还要怎么仁慈呢?
阳国之人犹怀恨吗?
还是只有他阳玄策记得阳国呢?
阳玄策一时沉默。
这时候站在最前列的秦广王,声音却响起来:“阳玄策,你欠我的——今天不要反对,算是两清。”
他看向秦广王,而对方并没有回头。
“我相信这也是卞城王的意思。”秦广王补充道。
阳玄策又看向那位已经爬起身来,昂首挺胸、状极骄傲的燕枭,终于是后退一步:“我弃权。”
平票!
阎罗宝殿并没有明确的倾向,那么即便是阿弥陀佛,也不能推动地藏王菩萨来做些什么。
燕枭动静很大地松了一口气,但发现殿中并没有就此平静。
从始至终姜无量都没有干涉这些阎罗的选择,在这注定的胜局走向平局后,亦只是转过头来,望着殿外——
阎罗宝殿的神光,照在白骨之门。
本来阎罗十殿,五明而五暗。
此时忽有一宫亮起!
那是佘涤生身死之后黯灭的肃英宫,在这样的时候堂皇明朗。祥光普照之间,一尊人影在宫中缓缓凝聚。
所有人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——有新的阎罗大君,于此刻功德圆满,登顶而证!
【真地藏】的敕命之声,适时响起——
“兹有饶宪孙、钱晋华,两代钜子,推举傀君,大兴人道,于今乃成!功德圆满,当有昭庆。
“饶、钱皆死,魂灵不复,铭以和平之德,乃晋傀君,注名【非攻】。
“绝巅天妒,钜城不奉,以德献冥府……诚益轮回之果,敕为阎君,主冥府十殿肃英宫!”
一度拖垮了墨家的“启神计划”,在当事人都已经差不多死绝后,在许多年后的今天,忽然宣告成功。
墨家真正创造出了衍道层次的傀儡!
这是足以震动诸天的大事,也再一次推动了人道洪流,丰富了人族底蕴。
也以此功德,对上地藏王菩萨“后来阎君必以功德成”的前言。
阎罗宝殿迎来了第六位阎罗大君,傀儡之身,名为【非攻】的转轮王!
主导其意志的,并非墨家内部的某一个人,而是墨家精神里的一种——
对于“和平”的追求。
“非攻”!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具傀君也是规则的体现,是墨家道途的一种昭示。
自此以后世间所有发动战争的人,不免死后于冥府之中,受到审判。
有祂存在于冥土,墨家的核心精神就永不消磨。
墨家把这样一尊衍道傀儡奉于冥府,自是免于怀璧其罪,事实上也的确有益于世间的和平,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。
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候,使之登顶冥府……也不可避免会对幽冥世界的格局,产生巨大的影响。
阴天子深深地看着姜无量:“朕读佛经万卷,记得经书故事里,转轮圣王是阿弥陀佛的前世身……所以佘涤生也是你的落子?”
前一任转轮王佘涤生,也有关于“阴天子”的构想。
当然他的力量权势,谋局手段,乃至能够调动的资源,都远不能跟大齐天子相较。也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可能。
但对于这条道路,他是了解过的。
在身死前的那一天,他正跟墨家使者沟通,有一系列的合作计划等待展开……
最后是因尹观闯门而止。
皇帝不免联系起这一切。
倘若这也是一颗青石宫的落子……佘涤生的了解,就是姜无量的了解。
“佘涤生立志开启符文时代,他的研究在墨家不被认可,在现世也没有出路……在极乐世界里却有可能。”
“所谓极乐世界……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。”
姜无量定声道:“我从来没有安排他做什么,他有他的求道之路。但那天他如果没有死在秦广王手里……最后他会来青石宫叩门。”
转轮圣王证禅而出,阿弥陀佛历劫而成——这原本是命运的一种走向。
无量光明,汇聚成今天的阿弥陀佛。无论过程怎么偏转,总有一条道路到如今。
此刻祂站在那里,更彰显一种“注定”。
一尊有明显傀儡特征的人形,便于此刻走进殿中。
祂的皮肤有着金属纹理,眼睛是明黄色的琥珀,身上弥漫着不输于其他阎罗大君的神光。
祂走到和阳玄策并排的位置,亦如殿臣在殿中,但波澜不惊地开口:“止不义之战,伐有罪之君,是为‘非攻’也。”
“暴君,动乱之始。侵略,不义之章。”
“尔辈当朝,无日不战;诸姓私户,都成一家。”
“若姜述为阴天子,则冥世永无宁日——吾不能从。”
“坚决……反对!”
轰轰轰!譬如天雷响。
三票反对,两票赞成,一票弃权。
阎罗宝殿已有倾向。
名为【非攻】的傀儡,不仅立即投出了自己的反对票,还当场拔身——
以瞬间千万次的齿轮转响,启动傀君之身,轰出代表极致钢铁力量的拳头,向阴天子进攻!
皇帝施施然折身,抬手便是一剑当头:“纵岳孝绪当面,饶宪孙复生,也要伏于朕前——”
“你一个傀儡,也议论起朕!”
拳头碎,傀头亦碎。
已然成就阎罗大君的衍道傀儡,被大齐天子一剑斩成碎屑,而后又被剑气绞成微尘。
但在下一刻,虚室生白,空殿回钟。
轰隆隆的巨响,不断地回荡。于微渺之中,诞生新的傀君。
其后有佛光一道,光圈一轮。
无尽冥土,都照见于此光圈。
地藏王菩萨的声音在此巍巍响起:“冥土恕不奉主,陛下请退冠冕!”
皇帝一拂袍袖,已将殿中诸阎罗、殿外诸鬼神,尽都卷走。
此刻他只有手中一柄剑。
偌大白骨神宫,他所选定的战场……只有身前的阿弥陀佛,身后缓缓凝聚佛形的地藏王菩萨。
前者路歧,后者道显,都无言也。
幽冥已天倾,神宫如泥丸。
伫立在殿堂中央的皇帝,悠悠道:“朕履极以来,无日不朝。旬沐一日,或推古今于天衍,或诏梦熊为剑斗,或读无弃之书,或尝无邪之果,或见无忧之笑……一生私事少!”
“历数一生功业,不过使齐人自豪为齐人。”
“帝王生不解剑,死不免冠。”
他提剑而前——
“此之谓……天子当国!”
? ?周三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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