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上一关是以原身的神魂过的关,因此,在进入这一关的时候,苏道山自身的神魂依然处于一种旁观的状态。
囚室很大,也很阴暗。
“自己”就坐在冰冷的地上,被一座符号晦暗难明的法阵给牢牢束缚着。法阵的光丝交织成一条条锁链,缠在“自己”的身上,就像一个巨大的光茧。
而当看清“自己”的模样时,苏道山不禁吓了一跳。
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,原本还一口呵破深渊迷妄,意气风发的青衫少年,头发就已经变得灰白,面无血色,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毫无生机的寂然气息。
就像是在这里坐了千年万年一般。
旋即,脑海中莫名浮现的信息,让苏道山“回想”起了一切。
自己是一个正道宗门子弟。五年前出山,行走江湖,除魔卫道。在万山深处救下了一个差点被魔修屠灭的部落。
其时大雨滂沱,整整下了三天三夜。自己和十六名魔修在方圆百里的山林里追逐搏杀,最终自己身上重伤六处,轻伤百余处,才将对手尽数诛杀。
而后,自己领着部落上千人,跋山涉水,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脱离了蛮荒,重返人间,在宗门附近的一处山林安置下来。
如今部落不光人人安居乐业,更有不少年轻子弟加入了宗门。其中有三人的天赋甚至还是宗门历年来所罕见的。
一时间,部落宗门相辅相成,好生兴旺。
可就在一切眼看着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,天有不测风云,一场大祸忽然就从天而降。
原来是当初自己领着部落迁徙时,曾经过一座没人打理的破旧神庙。
当时天色已晚,众人怨声载道。几个长老跑来请求,自己才同意停下来歇息。但为避免惹出事端,当时还严令不许入庙,更不许有什么亵渎之举。
然而没想到的是,这边部落长老答应的好好的,那边却不当回事。不光半夜有人嫌弃山林潮湿,跑去神庙住,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踢倒了神庙后院的一尊泥雕,并且在供奉的容器里撒尿。
而如今,迟来的神灵怒火降临了。
神力之下,一切皆为蝼蚁。自己和部落只有两个选择。要么部落全部覆灭,要么,就是自己这个领头的人死。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。
神灵给的最后期限是七天,而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。
是部落覆灭还是自己死,全在此刻。
当“回忆”到这里,再看着“自己”那憔悴的模样,苏道山彻底服气了。
这一次,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灵境开启近百年来,通过二重关的人有那么多,却没一个能闯过三重关了。
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人的本性的缺陷是最难克服的。而偏偏,这第三重关的一个个幻境考验,针对的就是每一个人的性格中最无解的地方。
就拿刚才的恐惧深渊来说。
一开始自己刚进三重关,主导意识还是自己本身,于是,这个恐惧深渊,便是冲着自己来的。
苏道山很了解自己。
作为一个生在和平时代的普通人,要论心性,自己别说跟这个残酷世界的原住民比,就算只跟原世界战争年代或穷苦年代的老一代比也差得远。
因此,那一关自己是过不去的。
原身能过,是因为他生在这个乱世,从小就看着疯傀长大的。见惯了刀光剑影尸山血海。加之他心智单纯,意志坚定,不为外物所动,因此能一往无前。
不过让苏道山没想到的是,如果说恐惧深渊针对的是自己的话,那紧接着到来的这一关,则是完全针对原身了。
再没人比苏道山更了解原身的性格缺陷了。
这个书呆子性格执拗,一根筋,认死理,而且还虚荣,好出风头。要让他在自己一条命和部落上千条命之间做出一个选择,结果如何,不问可知。
对原身来说,这同样是一个深渊。
而且,在这个困局中,最关键也最恶毒的一点是……苏道山的目光看向了困住原身的法阵。
法阵名为“照心阵”。
顾名思义,这个法阵,不光囚禁人心,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映照人心。在这个法阵中,你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摆脱困境。但你不能有魔念,而且所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,都不得违背本心。
那种违背本心的权宜之计,本身就是走火入魔。
而此刻,法阵就有三条锁链缠绕在“自己”的身上。
苏道山伸手触碰了第一条锁链。
随着手指和锁链的接触,数以千计的光丝,顺着锁链蔓延到了他的眼睛。旋即,他就看见了一幅画面——幼时的苏道山,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,摇头晃脑地背着书。明明是个小孩子,却是一副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模样。
“生,我所欲也;义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兼得,舍生而取义者也……”
苏道山叹了口气,放开了手。锁链上蔓延的光丝如同蛇群一般退去。画面消失了。
苏道山伸手去触碰第二道锁链。
视野中,浮现了第二幅画面——事情发生之后,部落的三位长老带着族中老人妇孺,黑压压地跪在“自己”面前,什么话都不说,只一个劲磕头。
有几个孩子不乐意地闹别扭,旋即被狠狠拧了几下,强行摁了下去。
苏道山眼睛微眯,嘿地一声冷笑。
他放开第二条锁链,将手放在了第三条锁链上——一座高大巍峨的建筑,出现在眼前。
大殿之上,高高挂着牌匾。表情肃然的宗门前辈们正俯视着“自己”。
“且不说部族子弟如今有不少入我宗门,前途不可限量。就单说这上千号人的性命,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命,我们和魔修有什么区别?”
“活一人而死千人这种事,就算宗门答应了,正道联盟的大宗师们,也必然震怒。”
“当日经过神庙,你为何不严加管束?说到底,这错处根源还是在你身上。既然是你领着他们出来的,便要承受这因果。”
“道山,你自幼束发受教,若这千人因你而死,你此后余生还睡得着觉吗?就算你苟且偷生,也断不可能再坚守本心。部落覆灭之日,便是你入魔之时!”
“看看身后,师兄弟多么崇拜你。好多新入门的弟子,都视你为表率,以你为荣。你是要坠入魔道,还是舍身取义,全在你一念之间……”
看到这里,苏道山已然看不下去了。
第一条锁链就不说了,那是原身自己把自己锁死了。
而第二条锁链和第三条锁链的画面中,那些磕头的部落村民和那些宗门长老前辈,不管是沉默还是说话,终归就只有一个意思——“你去死!”
……
但偏偏,这三条锁链对原身就是有用。
在这三条锁链的禁锢之下,苏道山毫不怀疑,以原身方正刻板的观念和天性,别说七天,就算给他一千年,他也破不开这个法阵。
对他来说,部落是一千条命,自己是一条命,身为正道弟子,怎么看都应该是自己去死才对。
至于宗门师长,在他心目中更是有着无上的权威。
天地君亲师。师命如山。
徒弟忤逆师长,乃是大逆不道。
让这样一个书呆子看破其中荒谬之处,并且敢于质疑,敢于反抗。那简直比让一个二维世界的生物突破到三维世界里来还难。
不过恰好,前世干了两年实习小律师,苏道山应付这些倒是有那么几下散手。
苏道山心念一动,神识已然取代了原身,旋即迈步就往法阵外闯去。
“不能走……”
第一条锁链瞬间将苏道山拉住。视野中,背书的男童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道:“读圣贤之书,养浩然之气。如今正是舍身取义之时,岂能……”
苏道山看也不看他,笔直前行,身体直接就从他虚幻的身体中穿过。
“你深入不毛,力战魔修,赴汤蹈火,九死一生,那是舍身取义。后来又带领他们回归尘世,不辞劳苦,不计荣辱,也是舍身取义……”
“可他们终究是他们,你是你。你没有义务,更没有权力和资格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代价。”
“把别人本该承担的责任,放在自己的身上,不是伟大,而是愚蠢。不是公正明智,而是偏执愚昧,不是舍身取义,而是是非不分,黑白不明。”
“义者,宜也。不宜即不义。哪怕是仁爱,毫无原则的不宜之仁,不宜之爱,也是不仁不义。”
“父慈,子孝,兄友,弟恭,夫和,妻从,长惠,幼顺,君仁,臣忠……人尽本分,各有其责。你是什么身份,也配去硬抢别人的责任?”
“你自己觉得高尚,却不知道你坏的是天理人伦,坏的是自然之道。”
拦在苏道山面前的男童如遭雷击,整个人完全呆住了。
“今天你能坏这一村人的天理秩序,明天你坏的就是十万人,百万人,直到纲常失序,权责不明,人人稀里糊涂,不知善恶,不分好坏……”
当苏道山的身体,从他那虚幻的身体中穿过之后,他终于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。
男童肃然整理衣冠,向着苏道山的背影恭恭敬敬地抱拳,一揖到地。旋即,他小小的身影,便化作万千光点,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法阵的第一条锁链,骤然断裂。
苏道山脚下不停,继续前行。
随着第一条锁链的断裂,第二条锁链就如同被激活的章鱼触手一般,骤然将他缠得紧紧的,绷得笔直。
眼前的画面浮现,黑压压的老幼妇孺齐齐磕头。
苏道山直接闯进了人群,一道道虚幻的身影,试图伸手去抓他,如同鬼魅。
“没用的。”
“没错,你们是老幼妇孺……但在我眼中,那只是一个身份标签而已,不代表道德制高点。更不是你们倚老卖老,或仗着年幼为所欲为的理由。”
“道德绑架这种东西,我见得可比你们多多了。“
“而且,我比谁都清楚你们中某些人的底色。老人也好,女人、孩子也罢。阴私恶毒,蛮不讲理,贪婪愚昧,以怨报德的,比比皆是。”
“换成那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,也许会吃你们这一套,可我是真吃不下啊。”
“我见过太多不要脸的老人,太多熊孩子了……”
“大祸临头,你们来磕头求我替你们去死了。可当初在神庙,我三番四次叮嘱告诫,你们却是阳奉阴违不屑一顾。对你们有利的你们就听,没好处的就当成耳旁风。若非这般自私自利,又哪来今天的祸事?”
“真以为一边是一千人的命,一边是一个人的命,怎么看都该是我来自我牺牲,成全你们。可帐你们能这么算,道理却不能这么讲!”
“而你们人再多,终究多不过道理去。你们遮住的天再大,也大不过道理去!”
“雪崩的时候,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。”
越来越多的人扑上来,或嚎叫着,或嚎啕着,或面色狰狞,或眼神绝望……
苏道山的身体,从无数扭曲的人影中穿过。那些人伸手去抓他,一开始还只是抓不着。到后来,随着苏道山掷地有声的声音,他的身体,也开始发光。
那些靠近他的人影,就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鬼魅一般,在剧烈的惨叫声中碎裂成碎片,融化成一缕缕黑烟,然后扭曲着,如同水汽一般蒸发了。
而随即,第二条锁链也寸寸断裂。
“站住!”
随着前面两条锁链的断裂,只剩下第三条锁链的法阵,竟直接化身为一个身材魁梧,留着飘逸白须,气度威严的老人。
他容色如铁,冷冷地看着苏道山,怒斥道:“孽障,你犯下如此大错,还胆敢逃脱罪责,一走了之?!”
“师父?!”
一见到老人,苏道山立刻就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制,身体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脚步,弯腰冲老人施礼。
这种压制就像一条条无形的线,一直缠绕在身体的骨子里,无时无刻无所不在。又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,压在身上,让人举步维艰。
「权威么?」苏道山细细品味。
旋即,他的身体在老人的震惊注视下,慢慢直了起来。那一根根缠绕在骨子里的线接连绷断,那压制身上的无形大山也变得没有了重量。
“你……”师父瞳孔陡然放大。
“是不是很奇怪,原本能压住我的力量,忽然就失效了?”苏道山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身体。
“放肆,你敢叛宗,敢欺师灭祖?!”师父难以置信地一声厉喝,“你难道不知道,但凡你生出一丝魔念,不用神灵收你,这照心阵就能让你万劫不复!”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苏道山点了点头。
照心阵不光有一条条的心锁,最可怕的是,这个法阵能够监控被囚者的心魔。
这就是为什么苏道山知道,原身一千年也摆脱不了这个法阵的原因。
一方面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。改变不了自己的秉性,他便永远也跳不出那个圈子,挣脱不了这三条枷锁的束缚。
而另一方面,如果为了摆脱枷锁而改变秉性,又极容易心生魔念。
例如那个孩童时期的苏道山,如果他为了活下去,而直接否定书中的圣人之言君子之道,甚至是与之背道而驰的时候,便是入魔了。
又例如第二条锁链。
原身那样的书呆子,是看不清其中道理的,也不明白什么叫道德绑架。因此,他要想活,就只能违背信念,选择让其他人去死而换自己苟活。
那同样也是生了魔念。
所谓一念成佛,一念成魔。有时候,一个做了一辈子好人的人,一旦心生魔念,那滔天的魔性,远比恶人更可怕。
不过恰好,苏道山不在此列。
因为他的教育养成,眼界见识以及形成的三观都跟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。自然,他的逻辑和思辨能力,看待问题的高度和角度也就不同。
他不是好人,但也不是坏人。前世的教育,让他不可能有那种“杀千万人以证道”的魔念,因此,就绝对人性来说,照心阵定不了他的恶。
但同样,他也不是那种毫无原则的老好人和那种看不清事理的书呆子。
因此,一些被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念头,在他眼中却是天经地义。别人想一想都要走火入魔,而他想来,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。
心中无魔,自然便不成魔念。
“师者,传道受业解惑也,”苏道山看着老人,嘴角勾起一丝讥讽地笑容道,“什么时候,师长就可以凭借这层身份,定他人的生死了?”
老人脸色一变:“你……”
“若我罪恶滔天,那也就罢了,”苏道山冷笑道,“可实际上你们都知道,此事千算万算,也算不到我的头上。
“只不过,从利益上来算,一个上千人的部落比起我这个普通弟子,价值就高得多了。
“再加上我本就是个书呆子。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。所以,你们便心照不宣地把我困在这照心阵中,让我自己的心锁,绞杀我自己。”
老人脸色变得铁青难看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说不出话是吧?”苏道山笑了起来。
“因为这里是照心阵,你的存在不过是代表着你们所谓的权威,不过是你们反复植入给我的一个‘人少就应该服从人多’的念头罢了……”
“哪怕你们的初衷,是来自于私心。哪怕你们的念头是如此的肮脏龌龊,自私自利,你们也能站在大道公义的立场上,义正辞严。”
苏道山说着,右手一翻,骤然变出一把锋利的宝剑来。
一看见这把剑,老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。
“权威的力量来源,是他人的服从和敬畏。你们需要服从和敬畏,所以,你们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给人洗脑,以巩固你们的权威。”
“可一旦被人看穿了底牌,这一套就不灵了。”苏道山说着,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,“就像这把剑……照心阵里,只有掌握道理的人才能掌握武器……”
他抬头,看向面色铁青的老人,然后缓缓走到对方身前,将手中的剑一点点地刺入对方的心脏。
“我有剑,你有什么?”
“看,你什么都没有。自始自终,你都不过是一个试图种在我心里的区区心魔罢了。”
“杀你,如杀鸡尔。”
“轰!”一道无声的惊雷响起,无形的冲击波横掠四方。
苏道山手中的剑,面前的老者,还有身边缠绕的法阵光丝,尽皆化作万千光点散开,消失。
「过关了?」苏道山看着空空如也的手,环顾四周。
阴暗的囚室已经不见了,四周的天色一点点的亮了起来,空气宛若雨后般清新,有风拂面,有鸟虫鸣叫。
而就在苏道山深吸一口气,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和自由时,却不料一阵剧烈地失重感传来,整个人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入海底一般,猛地沉入一个梦中。
梦是粉色的。
在梦中,苏道山见到了一个女子。他看不清她的容颜,但却分明地知道,她符合自己一切美好的幻想。她的肌肤丝滑沁凉,气息温热清香。
在那身处极乐却又无限下坠的过程中,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听见耳边的呢喃声,喘息声,吃吃的低笑声……
苏道山知道,自己醒不过来了。
即便能醒,自己也不愿意醒。
胡天胡帝,恍恍惚惚,直到那个书呆子的声音的响起:“小姐,请自重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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