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念接过咖啡,道了声谢,拉开拉环的瞬间,碳酸气泡涌出的声音让她短暂地回神。
她喝了一口,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稍微缓解了一些疲惫。
“新角色技能系统的底层逻辑比我想象的复杂,”她揉了揉太阳穴,“特别是那个时空扭曲的效果,要兼顾视觉表现和性能优化……”
“所以才需要你这样的天才啊。”Jina笑着说,“上周的进度会上,Charles专门表扬了你负责的模块,说用户测试的反馈超出预期的好。”
Charles……陈宇峰。
苏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办公室另一端的独立玻璃间。
陈宇峰正在和几个人开会,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流程图。
作为奥林匹斯的首席运营官,他总是在各种会议之间穿梭,但每次路过苏念的工位时,都会停下来问一句进展如何,或者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吗。
专业高效,且从不越界。
这让她感到舒适——一种明确的、有边界的职场关系。
她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:不是因为她是谁,而是因为她能产出什么。
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,苏念瞥了一眼,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消息:
【念念,家里寄了点你爱吃的腊肉和酱菜,国际快递大概一周到,洛杉矶那边冷不冷?记得多穿点。】
后面附了一张照片:家里的餐桌上摆着几罐刚做好的酱菜,玻璃罐在阳光下泛着暖黄色的光。
餐桌的一角,露出父亲看报纸的半只手。
苏念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,久到Jina又忍不住开口:“家里来的消息?”
“嗯,”苏念轻声说,“我妈寄了吃的。”
“真好,”Jina羡慕地说,“我妈妈只会问我什么时候结婚。”
苏念笑了笑没有接话,她点开和母亲的聊天窗口,打字回复:【收到了,谢谢妈,这边不冷,你们注意身体。】
发送,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:【工作有点忙,等这个项目结束了,我休年假回去看你们。】
几乎是立刻,母亲的回复就来了:【好好好,工作要紧,不过也别太累,身体是本钱。】
典型的中国式父母关心——既希望你事业有成,又担心你太过拼命。
苏念放下手机,重新把目光投向屏幕。
代码还在那里,逻辑漏洞还在那里,deadline也还在那里。
她深吸一口气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,准备再次投入战斗。
就在这时,邮箱提示音响起。
她点开,是一封来自公司内部系统的正式通知:
【尊敬的Eileen Su:恭喜您负责的“灵能者技能系统”模块通过最终验收。
根据用户测试数据反馈,该模块的整体满意度评分为9.2/10,创下本季度项目组最高纪录。
您的卓越贡献已记录在案,并将在季度绩效评估中予以体现。——奥林匹斯游戏工作室,质量保证部】
成功了。
苏念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九点二的评分,季度最高,这意味着她不仅完成了任务,而且是超额完成。
在奥林匹斯这样竞争激烈的地方,这样的成绩单足以让她站稳脚跟,甚至为接下来的晋升铺平道路。
她应该感到兴奋的,不,不只是兴奋,应该是那种经过漫长跋涉终于登上山顶的成就感。
她可以想象到如果林薇知道这个消息,一定会拉着她去酒吧庆祝到凌晨;如果是在国内的星域工作室,阿莫他们肯定会起哄让她请客吃饭。
可为什么……心里那片空荡的回声,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?
苏念关掉邮件,目光落在电脑旁那个小小的相框上。
那是她离开上海前,和林薇在机场的合影,照片里两个女孩笑得没心没肺,林薇搂着她的肩膀,对着镜头比耶,背景是熙熙攘攘的出发大厅。
相框的背面,夹着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拍立得照片。
那是更久以前拍的——在某个游戏展会上,她和沈倦的第一次偶遇。
其实不是偶遇,是她听说他会作为医学专家出席一场关于游戏与健康的论坛,特意买了票去的。
照片里沈倦站在演讲台上,穿着挺括的白衬衫,袖口挽到小臂,正在讲解某个数据模型。
台下的灯光打在他脸上,将那双专注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,而她坐在观众席的角落,偷偷举起手机,按下了快门。
那张照片她一直留着,从未给任何人看过。
来洛杉矶时她把它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,就像藏起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。
办公区的灯光逐渐暗了下来,加州的夜晚来得晚,但一旦降临,便迅速而彻底。
窗外圣莫尼卡码头的摩天轮开始亮起彩灯,一圈一圈缓慢旋转,像一只巨大的、温柔的眼睛。
苏念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,玻璃映出她自己的倒影: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,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扎成丸子头,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,眼下的青黑即使用粉底遮盖,依然隐约可见。
她看起来……像个标准的、努力的、疲惫的职场人。
手机又震动了,这次是日历提醒:【明天上午9:00,与Charles的一对一会议,议题:职业发展路径与亚洲市场机会。】
亚洲市场。
这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,投入她心中那片空荡的湖面,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。
她想起上周和陈宇峰的简短对话——当时他们刚开完项目会,一起走向电梯。
“Eileen,”陈宇峰按了下行键,状似随意地问,“你对亚洲市场,特别是中国市场,有什么看法?”
苏念谨慎地回答:“潜力很大,但也充满挑战,文化差异、政策环境、用户习惯……都需要深度本地化。”
“确实,”陈宇峰点点头,“所以我们需要真正理解那个市场,且有能力搭建桥梁的人。”
电梯门开了,他们走进去。镜面轿厢里,陈宇峰看着她的眼睛,语气变得认真:“总部正在筹备一个亚洲创新中心的计划,base在上海,负责人需要有国际视野,有技术背景,还要有本土资源和人脉。”
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我觉得你,”陈宇峰微笑着说,“可能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。”
电梯到达一楼,门开了。陈宇峰先走出去,回头补充道:“当然,这还只是一个初步构想,不过……也许你可以开始思考一下这个可能性。”
思考。
苏念站在窗前,看着远处太平洋深蓝色的海平面。
海的那一边,是上海,是她离开了七个月的城市,是有着她熟悉的一切和陌生的一切的地方。
手机屏幕暗了下去,倒影中的脸也随之模糊。
她转身回到工位,收拾东西准备下班。
电脑旁的那个相框在台灯下泛着微光,照片里林薇的笑容依然灿烂,而那张藏在背面的拍立得,则安静地躺在黑暗里,像一封从未寄出的信。
关灯,锁门,走进电梯。
电梯下行时,失重的感觉让胃部轻微不适。
苏念靠在轿厢壁上,闭上眼睛。
她在想:如果此刻有人问她“你过得好吗”,她会怎么回答?
她会说:很好,工作顺利,同事友善,加州阳光灿烂。
她不会说:但有些时候,比如现在,比如收到好消息却无人分享的现在,比如看到家里照片却隔着十二小时时差的现在。
那种安静,会重得像一整片太平洋的海水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,门开了。洛杉矶夜晚微凉的风灌进来,带着汽油和混凝土的味道。
苏念走向自己的车,按下钥匙,车灯闪烁两下,像一双在黑暗里短暂睁开的眼睛。
她坐进驾驶座,却没有立刻发动。
而是拿出手机,点开微信,找到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对话的头像,一只线条简洁的白色飞鸟。
聊天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。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的:【项目资料已发邮箱,请查收。】
他回复:【收到,谢谢。】
礼貌,专业,无可挑剔。
苏念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,久到手机自动锁屏,屏幕暗成一片墨黑。
她最终没有发出任何消息,只是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,发动了车子。
引擎低吼,车灯划破车库的黑暗,驶向洛杉矶永不眠的夜色。
而在太平洋的这一端,沈倦还站在办公室的窗前。
他手里的那个陶瓷杯子已经彻底凉了,杯壁上的水汽凝结成细密的水珠,顺着他的指缝缓慢滑落。
窗外的城市渐渐沉睡,只有零星灯火,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。
他想起咨询师上周问的问题:“沈医生,如果现在有机会对她说一句话,而且你知道她一定会听到,你会说什么?”
他当时想了很久,然后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答案:
“我会说……对不起,不是为某一件具体的事,是为那个试图用爱之名,去囚禁你翅膀的自己。”
咨询师点点头:“那现在呢?如果现在可以再说一句?”
这一次,他想了更久。
久到咨询师以为这次咨询时间就要在沉默中结束,他才轻声开口:
“我会说……无论你在哪里飞翔,都要平安。”
窗外,夜色深重如海。
而两个隔着太平洋的人,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,各自面对着属于自己的、沉甸甸的成功,和比成功更沉甸甸的——
静默的重量。
清晨六点,市三院的地下档案室还浸在昏暗中。
沈倦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,在成排的金属档案架间穿行。
空气里有纸张陈年的气味,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,这味道已经渗入这栋建筑的每一寸肌理,如同血液渗入组织。
他停在一排标注1958-1978·医疗技术档案的架子前。
按照医院行政科提供的索引,祖父沈济仁的资料应该在这一区。
沈济仁,这个名字在市三院的历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:他是最后一批拥有完整师承、能独立开方抓药的中医,却在六十年代末被迫转学西医,七十年代以中西医结合治疗心血管疾病闻名。
沈倦对祖父的记忆很模糊,他只记得一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、手指永远带着草药气味的老人,会在夏天的傍晚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,给他讲心主神明,肝主疏泄的道理。
那时他太小,听不懂那些深奥的理论,只记得祖父说话时,眼睛里有种沉静的光。
档案编号ZR-1972-0043。
沈倦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,封口已经脆化,轻轻一碰就簌簌落灰,他小心地捧到旁边的阅览桌上,打开台灯。
第一份文件是一本病历的手抄本,字迹工整到近乎刻板,用的是繁体字,竖排从右向左:
【戊申年三月初七晴】
患者张氏,女,五十六岁,自述心悸三月余,遇劳则甚,夜寐不安……
舌淡苔薄,脉细弱而结代,此心气不足,心血亏虚之证。
拟方:炙黄芪一两,当归三钱,茯神五钱,远志二钱……
嘱:静养心神,忌思虑过度。
沈倦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墨迹。这是典型的心气虚证方剂,用药思路清晰严谨。
但让他驻目的是后面的批注,在方剂的空白处,用另一种更洒脱的笔迹写着:
【西诊记录:心电图示频发室性早搏,ST段轻度压低,予地高辛0.25mg qd。】
【思:黄芪强心之效,与洋地黄类似否?当归补血,可改善心肌供氧乎?】
【验:中西药同用三日,患者诉心悸大减。然需观其久效,慎之慎之。】
祖父在尝试做对照实验,在七十年代初,在中医备受质疑的年代,这个老人悄悄地把两种医学体系放在同一张病历上,试图寻找它们之间的对话可能。
沈倦一页页翻下去,档案里夹着几十个类似病例,大多是冠心病、心律失常、心力衰竭的患者。
每一例都有详细的中医辨证和西医检查,有传统方剂和现代药物的联合使用记录,还有长长的随访笔记。
翻到最后一页时,一张泛黄的宣纸从中滑落。
沈倦拾起,纸上是用毛笔写的一段话,墨色已经黯淡,但笔力遒劲:
【医者仁心,非止于术。】
【西医重器,可见脏腑之形;中医重气,可察气血之运。】
【形气本为一物,奈何今人强分之?】
【余行医四十载,始知治病易,治心难;心疾需心药,非刀可解。】
【愿后来者,勿囿门户之见,但求患者之安。】
落款:沈济仁,甲寅年冬。
甲寅年……1974年,那是祖父去世前两年。
沈倦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,台灯的光把他和这些故纸圈在一个温暖的昏黄色光圈里,圈外是档案室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。
他忽然想起小时候,大概七八岁,有一次发烧,祖父给他熬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。
他嫌苦不肯喝,祖父就说:“你以后是要拿手术刀的,这点苦都吃不了?”
他记得自己当时挺起小胸膛:“手术刀不苦!”
祖父笑了,那笑容里有种复杂的东西:“手术刀……有时候比药还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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