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璃应谢珩“合作”之请,以请教星象为名,递了帖子前往观星台。
这既是做给宫中各方看的戏,也是他们第一次在相对私密空间里的正式会面。
观星台顶层,静室。
此处与宫殿的奢华截然不同,四壁书架直抵穹顶,堆满古籍与星图,中央一张宽大檀木桌,其上展开的并非经文,而是一张极为精细的皇城舆图。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茶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,谢珩独有的那股冷香反而淡了,融于其间。
谢珩并未坐在主位,而是站在窗边,目光落在下方棋盘般的宫阙楼宇。
听闻通传,他转过身,今日他依旧是一身素袍,许是身处自家地盘,少了几分宫宴上的凛然不可侵犯,多了几分属于学者的沉静。只是那双眼,依旧深不见底。
“见过公主殿下。”他微微颔首。
云璃今日特意穿得素净,卸去了繁复钗环,只簪一支白玉簪。“国师大人。”她环顾四周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,“此处果然清静,难怪国师能于此处洞悉天机。”
“天机莫测,人力有时尽。”谢珩引她至桌旁,目光掠过她发间那支素簪,与她今日的装扮相得益彰,清冷而不失身份。他亲手斟了一杯热茶推过去,动作流畅自然,仿佛他们真是探讨学问的同道。
“公主在帖中言,对紫微斗数感兴趣?”
云璃端起茶杯,暖意透过瓷壁传来。她知道这只是开场白。
“略知皮毛,不及国师万分之一。只是近日心中困惑,那‘凤主天下’的预言,到底起于何处?民间谣传,总能找到源头吧?”她直接切入正题,这是他们合作的基础——查明预言真相。
谢珩并不意外她的直接。
他走到桌案另一侧,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点,落处并非市井,而是皇城西南角一片区域。“最初流传,并非市井,而是源于西郊皇觉寺。几名香客在听僧人讲经后,于茶寮闲谈时提及,随后才迅速扩散。”
皇觉寺?云璃心中一动。那是皇家寺院,香客非富即贵,僧人更是谨慎,怎会轻易流出这等动摇国本的言论?
“看来,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。”她沉吟道。
就在这时,林枫端着几卷古籍进来,恭敬放在桌上:“老师,这是您要的往年星象记录。”他放下后便迅速退下,目不斜视,显然受过严令。
就在林枫转身的刹那,云璃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、与这静室格格不入的甜腻香气,像是某种女子常用的花露味道,一闪而逝。
她不动声色,并未立刻点破。
谢珩展开一卷星图,指向某处星宿变化,开始讲解其与历法修订的关联,声音平稳清冽。云璃认真听着,偶尔发问,心思却分了一缕在那丝异香上。
谢珩不用香,他的弟子身上却带着与这环境迥异的气息,这本身就很奇怪。
讲解暂告一段落,室内陷入短暂的安静。
云璃端起微凉的茶,轻轻抿了一口,状似无意地提起:“国师这位弟子,倒是细心。”
谢珩抬眸看她。
云璃放下茶杯,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,声音放得更轻:“只是不知,他是否也如国师一般,不喜熏香?本宫方才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同的气息。”
谢珩执壶的手微微一顿。
他看向云璃,她垂着眼睫,神情淡然,仿佛只是随口一提。
但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暗示。
林枫跟随他多年,深知他的习惯,绝不可能用香。那丝不该存在的香气……
他眸色沉了沉,面上却不露分毫。
“林枫性子跳脱,许是在外沾染了些什么。”他将此事轻轻揭过,心中却已记下。看来,他这观星台,也并非铁板一块。
这次无声的信息交换,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的缓和了一些。
至少证明,他们都在观察,都有发现。
“关于皇觉寺,”谢珩将话题拉回,“我会派人细查。公主在宫中,亦可留意近期与皇觉寺往来密切之人,尤其是……几位殿下。”
云璃点头,这正是她所想。两人又就星象与近期朝中动向低声交谈了几句,言语间皆是机锋与试探,却也初步交换了一些彼此掌握的信息碎片。
时间悄然流逝。云璃起身告辞时,窗外已是夕阳西沉。
谢珩送她至静室门口,并未远送。
在她即将踏出门槛时,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:“公主殿下。”
云璃回头。
暮色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,却柔和不了他眼中那份深沉的探究。“合作伊始,望彼此……坦诚。”
云璃迎上他的目光,清晰地道:“自然。利益相关,不敢懈怠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国师亦然。”
她转身,沿着旋转的石阶缓缓而下,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回响。谢珩立于门边,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,他才缓缓抬手,按向自己心口。
今日她在此处停留许久,那刺痛感虽未剧烈发作,却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存在着,提醒着他那份特殊的“牵连”。
而更让他心惊的是,在她提及那丝异香,点破林枫可能有问题时,他心中涌起的竟不是被冒犯的不悦,而是一种……近乎“盟友”被触及领域时应有的警惕。
这感觉,陌生而危险。
他走回窗边,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在暮色中走出观星台,坐上步辇,逐渐远去。
谢珩负手而立,天际第一颗星子悄然亮起,清冷的光辉落在他眼中,复杂难明。
***
与谢珩在观星台会面后,云璃并未立刻行动。她知道宫中耳目众多,任何急于调查皇觉寺的举动都可能打草惊蛇。
她就像最耐心的猎手,一面维持着深居简出的表象,一面通过知秋,留意着各宫动向,尤其是她那几位皇兄与皇觉寺的关联。
这日午后,云璃正于昭阳殿内临摹字帖,知秋悄步进来,低声道:“殿下,靖安侯府的大小姐,苏落小姐递了帖子,说多日未见,想来给殿下请安。”
苏落?
苏落是靖安侯的嫡女,也是她年少时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。
靖安侯府手握部分京畿兵权,地位特殊,苏落性子爽利明快,与寻常闺秀不同,只是后来云璃为求自保,刻意疏远了所有可能引起猜忌的交往,两人便渐渐少了些来往。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月余,此刻她突然来访……
“请她进来。”云璃放下笔,心中已有计较。
苏落的到来,或许是一个契机。
不多时,一道茜红色的身影便如一团明艳的火焰般走了进来,带来满室的鲜活气。苏落容貌昳丽,眉宇间自带一股将门虎女的英气,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,抬头时却冲着云璃狡黠地眨了眨眼。
“臣女苏落,参见公主殿下。多日不见,殿下风采更胜往昔。”语气恭敬,眼神却透着熟稔的亲昵。
云璃被她逗得微微一笑,挥退左右,只留知秋在门口守着。
“落落,这里没有外人,不必拘礼。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?”
苏落闻言,立刻放松下来,凑到云璃身边,挨着她坐下,压低声音道:“你还说呢!你突然被赐婚给那位有名的冷面国师,京城里都传遍了!你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!那谢珩据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,冰冰冷冷,你嫁过去岂不是要闷死?”她拉住云璃的手,眼中是真切的关怀,“我求了母亲好久,她才允我进宫来看看你。”
云璃心中微暖。
在这冰冷的宫廷,苏落这份不加掩饰的关心显得尤为珍贵。
“国师大人……并非传言中那般不近人情。”她斟酌着词句,既不能透露太多,也需要给苏落一个合理的印象。
“是吗?”苏落将信将疑,随即又忿忿道,“我看未必!不过你放心,若他日后敢欺负你,我定让我爹参他一本!”她孩子气的话让云璃失笑,靖安侯参国师?这画面着实有些滑稽。
笑过之后,云璃心中一动。
靖安侯府消息灵通,尤其对京中勋贵、乃至部分宗室的动向颇有了解。
她状似无意地叹息一声:“其实,这桩婚事倒也罢了。只是最近不知为何,总有些心烦意乱,许是婚前多思。连前些日子去皇觉寺上香祈愿,也未能静心。”
“皇觉寺?”苏落歪着头想了想,“我前几日随母亲去上香,倒是没见有什么特别,香火还是那般鼎盛。不过……”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“我好像瞧见三殿下身边那个姓周的幕僚,鬼鬼祟祟地从后山禅院那边出来,神色匆匆的。”
三皇兄的幕僚?后山禅院?云璃心中警铃微作。皇觉寺的后山禅院,通常不对外开放,多是接待贵客或高僧清修之所。一个皇子幕僚,去那里做什么?
她面上不动声色,只柔声道:“许是替三皇兄办什么差事吧。罢了,不说这些了,你近来可好?京中可有什么新鲜趣事?”
苏落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,兴致勃勃地讲起京中趣闻,从哪家千金办了诗会,到西域来了新的杂耍班子,绘声绘色。云璃含笑听着,心中却已将“三皇子幕僚”、“皇觉寺后山禅院”这几个信息牢牢记住。
观星台内。
谢珩立于星盘之前,指尖划过星辰轨迹,眉头微蹙。林枫恭敬地站在他身后,汇报着调查进展。
“老师,皇觉寺那边,初步查探,最初散播谣言的几名香客身份已不可考查,寺中僧人也皆说对此并不知情。不过……”林枫顿了顿,声音更低,“弟子发现,近半年来,寺中负责接待贵客的僧侣慧明,与三皇子府上的一位管事往来甚密,并且有几次来源不明的大额银钱流入他俗家亲属手中。”
三皇子……谢珩眸色转冷。
这与云璃那边可能传来的信息,隐隐吻合。
“还有,”林枫补充道,“弟子暗中检查了慧明的禅房,发现他常用的一种安神香,味道颇为特殊,带有一种甜腻的花香,并非寺中常备之物。”他描述了一下那香气的特征。
甜腻花香?谢珩瞬间想起了云璃那日的暗示。
他目光扫过林枫,今日林枫身上并无异香,但他之前沾染的,是否就是这种安神香?林枫与那慧明,是否有过接触?是无意沾染,还是……
他没有立刻质问,只淡淡道:“知道了。继续盯着慧明,查清银钱来源,以及他与三皇子府联络的具体内容。小心行事,勿打草惊蛇。”
“是。”林枫领命,躬身退下。
静室中只剩下谢珩一人。他走到窗边,望向昭阳殿的方向。三皇子……制造预言,搅动风云,再将祸水引向云璃,一石二鸟,倒是好算计。
只是,他们恐怕都未算到,他与云璃之间,那超乎常理的“牵连”。
夜幕降临,一封以特殊渠道传递的、毫无标记的密信,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云璃的首饰盒底层。
信上只有寥寥数字,是谢珩清峻的笔迹:“线指向三,寺僧慧明,慎查。”
云璃看着那纸条在烛火上燃成灰烬,眼神明灭不定。
三皇兄……果然是他。
她走到窗边,与谢珩遥望同一片夜空。
她轻轻摩挲着腕上一只素银镯子,那是苏落方才硬塞给她的,说是给她“添妆”,盼她平安喜乐。
平安喜乐?在这漩涡之中,何其奢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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