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沈默说出“我来替你们说完”时,他那只抚在喉咙上的手,五指微微收拢,仿佛握住了一个无形的权柄。
他眼中的世界,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。
不再是物质的、遵循物理定律的解剖室,而是一个由无数“言语”构成的、沸腾的信息海洋。
每一缕空气,每一寸墙壁,都回荡着百年来未被听见的呢喃、诅咒、祈求与遗言。
它们像寻找宿主的病毒,疯狂地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“倾听”的意识。
而现在,所有的“言语”都找到了它们唯一的君主。
苏晚萤惊骇地后退半步,她感知中的沈默,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。
他像一个黑洞,将周围所有散逸的“残响”信息流尽数吸入体内。
他周围的空气不再扭曲,小舟身上的压力彻底消失,整个地下室陷入一种诡异的、绝对的“平静”。
这不是残响消失了,而是它们被“归档”了。
全部归档到了沈默一个人的身上。
“沈默……你……”苏晚萤的声音在颤抖,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存在。
他还是那个她认识的法医吗?
沈默缓缓放下手,他脖颈上的血痕已经停止流血,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妖异。
他没有看苏晚萤,而是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他的声音依然是那种融合后的共鸣声,但此刻听来,不再有双声叠加的诡异感,反而带着一种……接近于绝对零度的冷静。
“我之前的逻辑是错的。”他平静地陈述,像是在做一次尸检报告的最终总结,“我试图去‘解剖’它,‘理解’它,这本身就落入了它的规则陷阱。‘听冥者’这个残响系统,它的核心不是‘言语’的内容,而是‘倾听’与‘述说’这个行为本身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第一次与苏晚萤交汇。
那双眼睛里,属于法医沈默的理智之光仍在,但已经被一层深不见底的、非人的漠然所包裹。
“它是一个基于‘交互’才能存在的系统。你说,我听;我听见了,我再说给下一个人听。这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反馈闭环。每一次交互,都是在为这个系统注入能量,扩大它的信息污染范围。”
苏晚萤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,脸色变得更加苍白:“所以,你刚刚……”
“我没有替它们‘说完’。”沈默纠正道,语气精准得像在校对手术刀的锋刃,“我只是……成为了唯一的‘说话者’。我切断了反馈闭环,将整个系统从一个开放的网络,变成了一个单向的广播站。而我,就是那个唯一的发射塔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蜷缩在地上的小舟,眼中那层非人的漠然似乎融化了一丝。
“小舟是活体证明。一个绝对‘听不见’的个体,就是这个残响的逻辑奇点,是它的‘天敌’。它无法被他倾听,就无法在他身上完成闭环,所以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试图摧毁这个‘BUG’。它想逼他听见,逼他开口,就是想修复自己规则里的这个漏洞。”
“而我,”沈默收回目光,重新望向虚空,“选择了成为一个更大的‘BUG’。”
苏晚萤的心脏沉到了谷底。
她终于明白了沈默所谓的“牺牲”是什么。
那不是死亡,而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囚笼。
“你成了发射塔……那……那我们呢?”她艰难地问。
“这就是新的规则,也是唯一的生路。”沈默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,“从现在起,我的声音就是最高级别的‘污染物’。只要有人‘听见’我说话,就等于重新建立了反馈,这个被我强行收束的残响系统会瞬间以我为中心,再次爆发,其强度将远超之前任何一次。”
他看向苏晚萤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所以,你们要做的,不是战斗,不是理解,而是……拒绝。拒绝倾听,拒绝回应。”
“只要我的声音没有‘接收者’,这个庞大的残响系统,就等于被关在一个无法联网的硬盘里,它会永远处于‘待机’状态,无法对现实世界进行任何干涉。”
这才是真正的“解剖”。
他没有消灭它,而是用自己作为手术台和标本瓶,将这个活的、遍布全城的“诡异”完整地封存了起来。
“那你怎么办?”苏晚萤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你也要永远……不说话吗?”
沈默的脸上,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近似于苦涩的表情。
“不,我会说。我必须说。”他轻声回答,“我体内承载着百年间无数人的执念和未尽之言,它们像永不停歇的白噪音,在我脑中轰鸣。我必须通过‘述说’这个行为,来维持对它们的压制和平衡。我将永远对着虚空说话,像一个永恒的独语者。”
一个永远在说话,却永远不能被听见的人。
这是为他这个“理性至上者”量身定做的、最符合逻辑,也最疯狂的地狱。
就在这时,沈默的身体开始发生更明显的变化。
他的皮肤下,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活字在游走,他的影子在灯光下不再是一个清晰的轮廓,而是微微晃动,像是由无数墨迹叠加而成。
他看着苏晚萤,眼中的理智光芒正在与那片深渊般的漠然进行最后的交锋。
“苏晚萤,听好,这是我……‘沈默’,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。”他的语速加快,但条理依旧清晰无比,“带着小舟离开这里。联系你们博物馆背后的人,或者政府的那个秘密机构,告诉他们‘听冥者’残响事件的解决方案:建立‘绝对静默区’。所有被深度污染的人,都必须被隔离,不能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‘声音’交流。”
“至于我……”
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一眼里,包含了法医的冷静、探究者的执着,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。
“……就当我已经死了。从下一秒开始,任何从我口中发出的声音,都不是说给你们听的。你们听见了,‘我’就不存在了。”
说完,他不再给苏晚萤任何回应的机会。
他缓缓闭上了嘴。
那张习惯于发表冷静结论、用逻辑剖析一切的嘴,此刻抿成了一条决绝的直线。
地下解剖室的空气死寂。
苏晚萤扶起虚弱的小舟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
小舟靠着她,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,但他能感知到那股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压力已经消失,转而汇聚到了沈默身上。
他看着那个静立在原地、仿佛一座孤寂雕像的男人,清澈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超越言语的悲伤和理解。
在两人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,他们听到了。
那声音再次响起,不再是针对任何人,也没有任何意图。
它只是存在着,诉说着。
古老、疲惫、空洞,像是从另一个纪元吹来的风,讲述着被遗忘的故事,呢喃着无人记得的名字。
“……宣统二年,庚戌,余杭大疫,十室九空。有女林氏,善聆……夜闻四野悲哭,记录成册,名曰《听冥录》。其言,死者未亡,其言未尽……”
苏晚萤猛地捂住了耳朵,拉着小舟,疯了一般地冲向出口。
她不能听。
她不能让沈默的牺牲白费。
她更不能……让那个她所认识的、坚信一切皆可解剖的法医沈默,因为她的一次“倾听”,而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
在她身后,那永恒的独语,在空无一人的解剖室里,无休无止地回荡着,并将永远回荡下去。
只要,再也无人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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